岁止

【俞亮时光】草木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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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患得患失。

 

01

北斗杯结束后的第三年,俞亮和时光顺理成章地搬到了一起住。

 

说顺理成章倒也并不完全是,只不过是在黑白问道棋馆的的老位置,一场普普通通的对局上——和他们从前的无数局对局没有什么两样——时光突然对俞亮说,诶要不我们搬一起住吧。

 

很突如其来的一个提议,俞亮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就好像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他低垂着眉目平静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想都没想就回说“好”。

时光便从那个他已经住了不短时日的租屋里搬了出来。

 

那是最开始他和洪河一起租的房子,后来洪河的父亲生病,为了方便照顾,洪河搬回家住以后就再没回来,时光一个人住在有些空荡荡的屋子里,也算是体验了一把当年褚嬴走后他短暂离开围棋的那半年、丢下洪河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感觉。

 

不得不说,虽然屋子算不得有多大,但是一个人住总归是冷清些。

就像围棋这条路,越走越窄,越走能够同行的人越少,总有那么些夜深人静一人独处的时候,是会觉得寂寞的。

 

洪河的那间房间一直空着没人住,时光比赛多了以后也不差那一点租金,就没舍得把房间租出去,还维持着洪河搬走时的样子——尽管他知道洪河已经不会再搬回来了。

 

幸好的是洪河没有放弃围棋,他父亲慢慢做复健能磕磕巴巴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拉着洪河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说“继续下棋”。

 

他已经能够看见洪河对于围棋的热爱,也曾在发病前数次偷偷关注过洪河的比赛,知道儿子在这个方面是有天赋的,才发现他或许其实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冥顽不灵。

 

毕竟为人父母毕生所求,也不过是子女能够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然后幸福、快乐地过好这一辈子罢了。

既然洪河已经能做到了,他扪心自问,那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只是还没来得及拉下面子主动示好,这点开口说不出的小小龃龉,却成了儿子最大的绊脚石,绊了好大的一个跟头,他却只能在旁边看着干着急,越着急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都表达不出来,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复健。

这一切一切说不出也不可能说出的挣扎和期许,全都在那四个字里了。

 

继续下棋。

继续做你喜欢做的事情,爸爸想做的是你的庇护伞,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遮一遮风挡一挡雨,而不是在你能够意气风发大步前进的时候,一跤绊得你头破血流撕心裂肺有苦难言。

 

洪河在病房里当场就抱着他爸哭了个稀里哗啦,以至于后来时光去探病从护士姐姐那里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还红着脸一边把时光拉走一边嘴硬:“你别听她瞎说哪有那么夸张,你洪少侠我是这种婆婆妈妈的人吗。”

 

时光由衷地为他的好友感到高兴。

 

他笑说啧啧我还记得当初林灿几次三番来找你的时候你那个翻脸无情的样子,现在怕不是得追妻火葬场喽。

 

洪河嘻嘻哈哈地锤了他肩膀一拳:“追妻怎么啦,追我们家灿灿我可高兴着呢,单身狗你懂个啥,我们这叫情趣。”

 

时光装模作样地一抱拳:“洪少侠饶命饶命。”然后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我看你还是先去你林厉老师家门前跪他个三天三夜,再去地里干个一年半载的农活,看你林老师被你气成那样还愿不愿意认你做徒弟吧。”

 

洪河被他戳中了心事,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

 

但时光知道,只要洪河还愿意回来下棋,这些就全都不是事儿。

他微笑着想,只要洪河还愿意回到围棋这条道。

 

即便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在道场那时候一样,亲密如斯地并肩同行。

 

时光有很多朋友,他们每一个都有缘彼此相伴行过一程,再见也永远都是好朋友,但同行过或长或短的一段路以后,终归还是要走上岔路口,分道扬镳或许称不上,渐行渐远却总是有的。

时间总是有能耐消磨一切。

 

——还有俞亮。

俞亮,俞亮。

俞亮和他们不一样。

 

 

 

02

俞亮有什么不一样?

时光问他自己。

 

北斗杯回来以后,俞亮回到围达G.C继续做他的主将,时光也回到许厚师兄的手下“当牛做马”——承了许厚师兄愿意包容他的这么大一份恩情,就算真的要他去当牛做马,时光也绝不会有什么怨言。

他没想到除了他的家人……和褚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这样包容他的任性。

 

“就连你都威胁要跟我一刀两断一笔勾销。”

北斗杯期间提起这件事,时光勾着肩膀跟俞亮开玩笑。

 

“语文怎么学的?要说话好好说话,说病句我听着别扭。”

俞亮微微皱眉,但也没伸手扒拉开时光的爪子,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时光的这些小动作,“只要你不是放弃围棋。”

 

言下之意,只要你不是要放弃围棋,我也可以包容你。

包容你的一切任性,包容你的无理取闹和各种小脾气。

 

时光心里一个咯噔,嘴角却扬得更高:“哟原来我对你这么重要呢。”

俞亮无奈地瞟他一眼,在心里悄悄说了句,废话。

 

在聊过这件事以后,俞亮也明白了时光话里话外的意思,果然很有眼力见儿地再没提起方绪再三嘱咐的一定要邀请时光去围达这茬,默认了时光不会离开方圆建投。

 

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甘不愿,但习性使然,俞亮本就不惯于去勉强别人,也正在慢慢去学习不勉强时光。

 

北斗杯结束以后一切回到正轨,夺冠给他们带来了鲜花和掌声,但在鲜花和掌声之后,他们还是要各自回到各自的队伍,按部就班地下围棋打比赛。

 

方圆建投的主将是许厚,在时光成长到能超过师兄之前,他显然不可能在围甲赛和俞亮对上。

 

而围棋的个人赛事虽然不少,但每次的赛程安排都不一样,恰好能与俞亮对局的机会也实在算不得多,所以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渐行渐远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俞亮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三年来他们在黑白问道和围达围棋网上约了数不清多少棋局,日程的繁忙和空间的距离让他们只能这样抽空过一过对局的瘾,偏又是如此的乐此不疲,时光逮着空就忍不住想约俞亮下棋。

 

——俞亮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俞亮是他下围棋以来一直在追逐的目标,是他在这条路上前进的源源不断的动力,是他命中注定的对手和朋友。

 

俞亮是能和他彼此双向激励的起爆剂,是愿意放弃马克西姆的音乐会,在他最低落最灰心的时候救他离开迷途、指引他回到正确方向的星星。

 

最初正是俞亮下围棋时眼睛里的光,吸引着时光走上了职业棋手的道路。

那光比星星还亮,还耀眼。

时光再没见过更漂亮的。

 

——俞亮当然跟别人不一样。

 

 

 

03

俞亮已经从家里搬出来独居有小两年了,棋坛贵公子住的公寓自然要比时光洪河他们刚工作时租的条件要好得多,时光甫一进门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东摸摸西瞅瞅,看哪哪新鲜。

 

大概两年以前,俞亮突然从家里搬了出来,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时光猜测或许跟他当初搬出来的理由差不多,也是为了独立,要么就是家里离围达俱乐部太远不方便,总不外乎这些理由,没有过多地追根究底。

 

当时在黑白问道手谈时也曾提起,时光还半开玩笑地问需不需要他去恭贺一下乔迁之喜,顺便帮忙温一温新居,俞亮低头摩挲着棋子回他说不用了,时光落完子抬眼看他,却只看到对面乌黑的发顶。

 

彼时恰巧正距俞亮在一场重要的比赛中输给赵冰封止步半决赛没有多久,时光以为他是刚刚输棋所以心情不好,于是便也没再多问,笑嘻嘻开着玩笑把话题揭过,使尽浑身解数哄着小俞老师舒展微微蹙起的眉心。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他竟真的一次都未来过俞亮一个人住的这个小家做客。

 

第一次来就是从某种意义上作为这个地方的主人,这样的感觉让时光觉得有点新鲜也有点奇妙。

 

俞亮的家一如其人,整体都是简单大方的黑白灰色调,墙上挂了几幅世界名画的拼图做装饰,方方块块琐琐碎碎地装在精致的画框里,隔着玻璃仿佛能触摸到一小片拼图与拼图之间的缝隙。

 

时光对油画之类实在没什么研究,只是单纯觉得眼熟,或许曾在草草翻过的中小学美术课本上、亦或是江雪明那些除了封皮好看一无是处的漂亮本子上有过一面或数面之缘,但是叫不出名字。

 

他也不太能理解俞亮为什么会喜欢像拼图这样繁琐的东西,除了围棋和俞亮,时光对于其他东西向来缺乏耐性。

 

他一幅一幅拼图看过去,不由去想象俞亮盘坐垂首,兴许也像下棋时那样微微皱着眉,一块一块拼这些拼图时的样子。

 

俞亮有一双拿棋子很漂亮的手,黑子白子在指间错落,执子的手型自小便是极规范极标准的,这样的手拿拼图一定也很好看。

——这双手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只挂了几幅出来,还有一些放在书房里——你如果觉得不喜欢,摘下来也无妨。”俞亮顺着时光的目光看过去。

 

“没有——没有不喜欢,”时光在梵高的《向日葵》前面停下步子,大片的黄色给色调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抹鲜明的亮色,正好与时光今天穿的连帽卫衣的颜色相近,“挺好的。”

 

一转头时光又看见客厅转角的花瓶里装着几枝新鲜的玫瑰,红通通招眼得很,凑近看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娇艳欲滴楚楚动人的,和这个地方怎么看都觉得不太相称。

 

这个不相称并不是颜色或是格调不相称的意思,米灰色的墙纸与酒红色的玫瑰其实很是相得益彰,插瓶的人也很有几分错落的讲究,再没有审美的人也不能摸着良心说这花放在这里不好看。

 

只是就算时光再文化沙漠,也知道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而这样一种热情似火的花,和一本正经满心满眼只有围棋的俞亮摆在一起,实在是怎么想怎么不搭调。

 

许是看出了时光的疑惑,俞亮主动向他解释:“我妈今天早上刚过来了一趟,花是她带过来的,她知道你今天搬过来——本来想晚一点见你一面打个招呼再走的,不过赶着回家给我爸做饭……”

 

“那当然还是俞老师比较重要了。”时光表示非常理解。

 

“做饭要用的新鲜食材我妈也带过来了,现在时间刚好差不多……知道你不会就不用你来打下手了,你先去收拾收拾行李,等吃饭了叫你。”

 

俞亮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吃完饭碗得归你洗——洗碗你会吧?我记得你会,当初北斗杯我们一起洗过的。”

 

“是是是俞亮老师……领导都发话了小的敢不遵命吗?”

 

时光把他的行李搬到次卧,伴着厨房里断断续续传过来的有人在忙碌的动静,水流声、碗盘碰撞声、冰箱门打开与关上的声音、菜刀与砧板相碰有规律有节奏的切菜声……

 

时光慢慢吞吞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思考,神经难得松弛而怠惰,突然莫名其妙地好希望这个瞬间成为永恒。

 

——有些想不通猜不透看不到未来又没有结果的事情,要是可以永远不去想就好了。

 

房间里床铺之类的俞亮都已经提前帮他收拾好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绝不会再闹出什么套被套作茧自缚把自己套进去的乌龙。

 

虽然其实独居了那么久,时光早就已经学会了怎么一个人也能把被套套得很妥帖——就是总会觉得好麻烦不耐烦、懒得好好弄罢了。

 

一个人生活没什么不能凑合过的,但想起来还是觉得两个人一起更好。

可能是因为太早太早就有了对比?时光没有再过多地思考下去,他向来很擅长放过自己。

 

时光一边脑袋放空地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挂起来,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地想,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登堂入室搬进俞亮家了?

 

两相矛盾的结果就是最后脑袋里只剩下这么空空如也的一个念头,想想还是有点恍如隔世的不真实。

 

——只可惜这次,没有再要他们形影不离培养默契的北斗杯了。

 

 

 

04

时光在心里说服自己搬去跟俞亮同住的理由其实真的很简单,因为下围棋很开心,跟俞亮下围棋更是加倍的开心,住在一起就能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对局;他相信俞亮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

 

对家里人用的理由则是两个人住在一起更方便相互照顾——时光妈妈一直都很清楚时光有多生活无能,她若是不逮着空就往小公寓跑给他准备一些饭菜,时光就只能要么外卖要么速食,也不知道这几年自己一个人住下来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厨艺没有丝毫长进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或许也是一种另类的天赋。

 

俞亮就不一样了,北斗杯之前还是要靠着妈妈留在冰箱里的排骨才能简单地弄一个排骨盖饭的厨房半小白,搬出去没多久之后就已经几乎完全掌握了做饭这项技能,并且自以为做得不算差。

 

毕竟小俞老师也不是一个喜欢在口腹之欲上太亏待自己的人,说想吃乌冬面那就是要吃乌冬面——虽然大碗拉面的味道其实也不差。

 

“所以你这是搬出来以后速成的厨艺?”

 

时光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出来的话也不可避免有点含糊不清,俞亮虽然听懂了,但他自幼便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直到细嚼慢咽把食物全咽下去了,才应时光一声“嗯”。

 

“可是你之前不是一个人去韩国学了六年棋么,那时候不会做饭难道天天吃泡菜?”时光稍稍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生活,就差给俞亮配上一段小白菜啊地里黄的背景音乐,“太可怜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怎么动脑子,可能是因为待在舒适区实在太舒服太放松了吧,脑海里浮光掠影地抓到一点什么就直接脱口而出,等回味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收不回来了,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会找话题呢。

 

“那时候天天只想着下棋,想着拼尽全力也要努力追上你,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学做饭。”俞亮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那六年,不用想也知道时光大概在脑补些什么,“再说韩国也是有中餐馆的,棋院的食堂也不差,没你想得那么凄凉。”

 

“噢……”时光不自觉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干巴巴地说,“那还行。”

 

俞亮一个人独自在韩国的那六年时光不能深思、不敢深思,他不想让自己太纠结这六年对于俞亮、对于他究竟是怎样重逾千钧的分量,从一开始的没太放在心上,到褚嬴多次提醒以后的后知后觉,再到后来的越来越在意越来越放不下……

 

时光想做一个简单的快乐的人,也想给他身边的人在意的人带来快乐,他不喜欢给自己找太多的不痛快。

但越是想忽略,越是不能忽略。

 

就像有些人,明明无数次提醒过自己不该想、不能想,却还是明目张胆地占据着他心里那么重要的位置。

 

像在心口压了一块沉重的顽石,时光没有力气、可能也不是那么情愿挪开它,所以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潭里负重前行。

 

这段路他不敢拉俞亮下来,既是不舍得,又觉得就算舍得,自己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能耐。

……即便他真的很想很想,有个人愿意陪他一起走。

 

 

 

05

“认输了认输了认输了。”时光在棋盘上投下两枚黑子,“这周的家务活我包圆了还不成吗?俞亮你也不用下那么狠吧。”

 

俞亮表情认真:“我的每一局棋都是尽可能全力以赴。”又指着棋盘上的一个位置说:“你这个地方落子落得太轻率了,给了我翻盘的可乘之机——前面这几步都下得挺好的,要是保持住优势就是我输了。”

 

时光一改认输后有些散漫的坐姿,认真地盯着俞亮指出来的那个位置看了一会儿,又在脑中推演了几遍,回忆了一下自己原先的想法,扇子比划着指指点点跟对面说:“我这边落子本来是想做个陷阱,回头再加以利用的……你看这,我本来想的是你的子如果落在这儿,我下一手就能落在这……结果没想到俞亮你完全不中计,最后的形势我也实在是扭转不过来了——况且前面的优势本就是微乎其微,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直接翻转,还不如试试兵行险着。”

 

大概是跟洪河呆久了的缘故,时光扇子当醒木往旁边桌子上一敲,发出“啪”一声脆响,敲完又似是被这过于清脆的声音吓了一跳,心疼地去摸扇子骨,一边摸一边按照原计划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词;大概是因为主要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转移的缘故,声音带了点含糊的糯,本该理直气壮豪气干云的一句话说得很没有气势:“输得不冤,心服口服啊小俞老师。”

 

“说到做陷阱……”俞亮眸光微动,“时光你还记得你新初段赛对上我爸的那一局吗?”

 

时光猝不及防被问住了,摸扇子的手一顿,脑子好险没绕过弯来,差点一头栽进俞亮的坑里。

 

到底是我给你做陷阱还是你给我做陷阱?时光不无郁闷地想。

 

已经猜到了俞亮大概要问什么,时光声音闷闷的:“当然记得,那可是俞晓暘九段俞老师啊,哪可能这么容易忘记……那局棋怎么了?”

 

“那局棋我后来去请教过桑老师,本来我特别想不通你为什么会下成那样,他说如果你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让自己背负了很多贴目,那就能说得通了。

 

“我那天回去以后就复盘了那局棋,也跟我爸聊过几句,确实如果把你让自己反贴目当作考虑的前提的话,棋盘上就没剩多少可供发挥的余地了,下成那样完全情有可原,甚至可以说已经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最好了……

 

“但还有个问题我实在想不明白,以你当时的棋力,就算是执黑先行又接受了三又四分之三子的贴目,也基本没可能下赢我爸的,有什么理由让自己反贴目呢?”

 

小俞老师的逻辑有条有理无懈可击,时光只能拿出他最擅长的本事装傻充愣。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在对上俞老师的时候让自己反贴目啊?这根本不合理啊——

 

“所以结论就是,桑原棋圣那天实在看走眼得厉害,我根本没有什么反贴目——我时光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没啥不好意思的……我那天就是对着俞老师太紧张了,所以才会输那么惨,你也别想太多了。”

 

时光斩钉截铁。

 

俞亮第一百零八次咂摸出时光话里不想多说的意思,点点头算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这番解释。

 

俞亮不喜欢太咄咄逼人,也不想勉强时光一定要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解释,他无数次放下这件事又无数次拾起,原因倒并非他对于这个答案有多么多么执念——把来龙去脉弄清楚自然是好的,但就这么糊弄过去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时光现在还在他的身边——但是时光表现出来的讳莫如深又时时让他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也没办法那么轻易地揭过去。

 

俞亮需要得到一个答案,因为时光需要给他、也给自己一个答案。

 

 

 

06

搬过来没有多久,时光的痕迹就迅速侵占了这个家的角角落落。

 

客厅里多了一张棋桌、单人沙发上常备一条小毯子、与黑白灰极不相称的亮色抱枕、东一本西一本乱丢的围棋书目……

 

“这就是你说要包圆的家务?”

 

俞亮从沙发缝里捡出一本棋谱,略带些心疼地抚平内页的折痕,顺手反扣在旁边的棋桌上。

 

时光穿着睡衣舒服地窝在单人沙发里,整个人都软绵绵地陷进去,身上还裹着厚实的小毯子,看电视上正在直播的围棋比赛。

 

“等我看完这局比赛就收拾——俞亮你先闪闪,挡着我看电视了。”

 

时光用毛毯把自己团吧团吧团成了一只包子,此刻被俞亮挡住视线,就连想探探头动一动脑袋都困难。

 

俞亮一转身直接把电视机关了,比赛的解说一句话说到一半惨遭腰斩,时光一局棋正看到要紧地方被打断,委委屈屈地冲俞亮眨眼睛。

 

可惜撒娇的对象实在狠心,俞亮走到时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舍得下手直接把毯子掀了把人揪起来。

 

“现在立刻马上收拾,做晚饭之前我要看到这里没有多余的东西。”

“行行行小俞老师……马上就起来收拾。”

 

时光撒娇无果,心理建设了几秒想从毯子里钻出来干活,不料自己把自己捆得太结实,挣了两下竟没挣出来,只好可怜巴巴地向他的小俞老师求救:“俞亮……”

 

小俞老师叹了口气,弯腰帮时光把天南海北的两只拖鞋排好,然后才扯开毛毯伸手把时光拉起来,完了又顺手捋了捋时光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翘起来的一撮头发。

 

时光下意识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发顶,俞亮松开手那撮头发又不服帖地翘起来,时光用力往里摁摁也没什么效果,扁扁嘴索性随它去,半蹲下来开始收拾起居室里七零八落的棋谱。

 

俞亮抱着手肘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确定时光应该不会再闹什么幺蛾子了,才转身进书房去打谱练习。

 

时光一边在心里复盘那局刚刚看到一半的棋,漫无边际地思考他们接下来有可能会怎么下,一边心不在焉地把棋谱规整到一叠去,然后抱着那叠书畅通无阻地进了书房——俞亮给他留了门。

 

书房里有整整一面墙的书架,上面排满了各种俞亮喜欢的书、CD和各处搜集来的珍贵棋谱,时光把手里抱着的书见缝插针地推进空隙,全然不顾它们拿下来的时候原是个什么样子。

 

俞亮从时光进门开始就没在专心打谱了,把玩着棋子不动声色地注意了时光好一会儿,忍了再忍终于忍无可忍地走过去,伸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又把时光放乱在书架上的书重新抽出来,按照严格的顺序把它们一本一本全都归置回原位。

 

时光百无聊赖地晃着脚丫子在旁边转转悠悠,一双爪子也闲不下来地在书架上乱摸——搬进来以后他还没有仔细研究过这个书架,主要也就看了看跟围棋有关的那几排,每次来找书都很有目的性,旁的书他就算拿了走也只能睡前看看权当催眠。

 

“诶俞亮你这本书是不是放错地方了?明明是围棋怎么没放在那边的架子上?”

 

时光好不容易抓着了一个能拿来逗逗俞亮的小把柄,煞有介事地把一本书脊被一个小摆件遮住了一大半、只剩下“围棋”二字的书抽出来。

 

“来让我看看这本围棋什么……”看到书的封面,人没逗成时光自己先愣了一下,“……《围棋发阳论》。”

 

时光还记得他那年一边跟褚嬴嘀嘀咕咕、一边翻遍冬令营那个小镇子上的小破书店,费老半天劲才买到这本书的样子。

他茫茫然把书翻开,果然看见里面夹着一枚眼熟的金色羽毛书签。

既心有所料,又猝不及防。

 

“没放错。”俞亮把时光手里的书抽出来又摆回原位,“那排书离书桌最近。”

——站起来一伸手就能够到,放的都是他平时最常看的书。

 

“那……”开口便觉干涩,时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那本书你不是送给阿朗……沈一朗了吗?”

 

俞亮一听就知道时光是误会了,觉得这个人大概是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他人的礼物不转赠是做人的基本礼貌好么。

 

“傻子,买重了——刚好那次出门带了,我就把我自己的那本给了沈一朗。”

 

原来如此。时光垂眸抚摸着那本书的书脊,胸中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原来如此。

 

那不是时光第一次给俞亮送礼物,却是让时光最难以释怀的一件礼物,想起来都会觉得心口酸胀的程度。

 

难以释怀并不是因为这件礼物有多么特别多么意义非凡,相反它平平无奇到几乎随便去哪家书店都能买到、随手一送便是俞亮已经有了的地步……只是因为,时光真的以为他花了心思买下的这本书,被俞亮转手就送给了别人。

 

那不是时光第一次意识到他和俞亮之间有差距,而是时光自下棋以来第一次那么明白地认清楚自己,他和俞亮之间的差距,真真实实有如天堑。

就好像无论怎么追赶都无法企及。

 

只有褚嬴才是那个值得俞亮为之弃赛的对手,而他时光,却不是那个值得俞亮放下身段被人羞辱也要来参加高中围棋联赛的人。

 

那是时光第一次感到那么那么的挫败。

 

他费尽力气扬言要追赶的人,原来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前面所说所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成了小丑跳梁,别人觉不觉得好笑时光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当时真的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快要哭了。

 

却原来,只是闹了这样一个巧之又巧的乌龙。

……可真是好笑死了。

 

时隔那么久终于得知真相,可那时他的难过也不是假的。

他和俞亮之间的差距也不是假的。

 

其实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产生误解是件好事,时光想,否则他还在那里自信满满自作多情地以为俞亮永远都会在他身后,在他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

接下来可能就不会那么努力地去追赶俞亮了——那他可能现在也不能够站在俞亮身边了。

 

更何况那样一个闪闪发光像星星一样的俞亮,谁会舍得让他追在身后呢?

还是我来追他得好。

时光摸着自己的下巴想。

 

只是那个就算是面对那样宛如云泥的差距也绝不会泄气的少年,时光一回头恍然惊觉,怎么会就这样找不见了呢。

 

也许是褚嬴走的时候,把他那份莽撞又无畏的勇气也一并带走了吧。

所以才会这样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胆小畏缩得一点都不像他了。

 

 

 

07

年关将至,屋子里开着暖气,面前平铺着洒金红纸,俞亮略挽起一点衣袖,正坐在书桌前写对联。

 

时光抱着一包小零食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他写字:“看不出来啊,俞亮你还会这个呢。”

 

俞亮低垂着眉眼:“小的时候父亲教过我一点。”

 

俞亮是个喜欢较真的人,说一点就真的只是一点。

他还记得那天,父亲手把手教他握笔,又示范了几个基本笔画的写法,摸着他的头叮嘱他好好练习……这是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父子之间为数不多的亲密。

然后第二天,父亲就坐上了飞往韩国比赛的飞机,再回来的时候,俞亮已经一个人临完了大半本帖子。

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永远都是:“在家有没有好好练棋?”

 

这是俞亮第一次为家里写春联,前两年一个人呆着没太大兴致,写了两个字就搁了笔也不想贴,再往前家里的春联都是俞晓暘写,轮不到也不需要他动手。

 

翻出这包两年前买的空白对联和斗方本是无意,具体是在怎么个情形下买下的俞亮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从围达回来的路上随手买的,又或许是逛超市无意间看到便买了,总而言之结果就是现在这样,翻出来了,想写了,时光就在旁边看着他写。

 

俞亮不自觉翘起一点唇角,自己没有发现,便也不用刻意压下。

 

时光抱着零食突然不想吃了,把小零食随手放在一边,刚好歪倒倚靠着墨水瓶子——明明是两样画风极不一致的物件,看上去却有几分莫名诡异的和谐。

 

“回头也写一幅给我带回家去贴贴呗。”

 

俞亮手下悬针的笔势一顿,回过神来又顺势往回一勾圆成垂露,恰好收笔。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出他短暂的失神。

 

“好。”俞亮应道,又说,“福字要么?”

“要要要,这必须要肯定要啊,我们小俞老师亲手送的福气哪能不要呢……”时光嘿嘿一笑,“那就谢谢小俞老师了。”

 

“不客气。”俞亮在心里叹了口气。

 

时光难得安分地支着下巴侧着头,安静了一会儿又闲不下嘴地开始瞎叨叨。

 

“有了小俞老师的墨宝,今年就不必劳烦我爷爷他老人家动笔喽,往年我们家的春联和福字都是我爷爷写的……”时光乐呵呵的,“这么看起来我爷爷还挺多才多艺的嘛,又会写毛笔字又会下围棋还会跳广场舞……”

 

俞亮不动声色:“那你小时候就没跟他学点什么?”

 

时光没提防:“学什么呀学,我小时候可淘了,坐不住也静不下心,一天到晚净想着玩儿,哪比得上小俞老师你啊。

“对了俞亮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四驱车,就是那种小学的时候班级里很流行的……”

 

“那围棋呢?不是跟你爷爷学的吗?”

俞亮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笔,抬眼与时光对视。

 

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时光猛一下消了声,脸色也突然变得不大好看。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俞亮你说什么呢,围棋当然是跟我爷爷……”

 

“时光,”俞亮神色郑重而认真地打断他,“十二年前那两盘棋,到底是不是你下的?”

 

时光下意识移开目光,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这是他缓解紧张习惯性的小动作,结果喝完才想起来这个杯子是俞亮的。

……更紧张了。

 

就在时光局促不安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时候,俞亮终于看不下去出声了:“算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说,就先算了,我不逼你。”

 

俞亮放下笔微微倾身,学着时光曾对他做过的那样,笨拙而小心地轻轻揉时光不自觉皱起的眉心。

 

“你别皱眉。”

 

 

 

08

其实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俞亮,为什么不能告诉俞亮呢?

时光第不知道多少次扪心自问。

 

是怕他像旭哥一样听完了他这一路的起起伏伏、喜乐悲欢,最后却一盆冷水临头浇下,将他整个人泼了个透彻么?

 

或许也有一点吧——时光至今还记得那个落日余晖笼罩着的傍晚,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掏心掏肺地把心底珍藏的有关褚嬴的一切向另一个人和盘托出,本来以为能找到一个相信他、或者至少能理解他的对象,带着既心存侥幸又实在不吐不快的哽咽,想要寻找一个能够泄洪的倾泻口,倾诉的对象却没能伸手接住他。

 

后来时光想,或许他也并不是奢望旭哥能相信他,只是那个时候他实在太绝望太崩溃了,大洪水在心里决了堤,不说出来就要被淹死了。

 

旭哥不相信他他完全可以理解,冷静下来换位思考一下,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离奇的故事,包括时光自己。

 

所以担心说了俞亮也不会相信他,实在是再情有可原不过了。

——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再有说服力不过的借口了。

 

但其实不是的。时光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知道不是的。

俞亮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能有另一个人会永远记得褚嬴的棋,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能证明褚嬴曾经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相信时光所经历的一切而不以为那只是一个编造出来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或者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和臆想……

 

那个人一定会是俞亮。

 

因为仅仅是俞亮和时光这两条本该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有了交集、然后越缠越紧这件事本身,就是褚嬴曾经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

时光开始接触围棋是因为褚嬴,在黑白问道里把俞亮弄哭也是因为褚嬴。

 

解释的话无数次无数次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俞亮一遍遍地追问,时光一遍遍地逃避,理智告诉他他可以说、也应该说,对面坐的可是俞亮啊……

 

就算只是对俞亮负责,对俞亮苦苦追逐的那六年负责,对俞亮那么久以来的执念负责,他也理应对俞亮坦白——无论最后俞亮信与不信。

 

可是他不敢说——时光知道自己不敢说。

因为……对面坐的可是俞亮啊。

 

——是他铆足了劲拼命追赶、却好像无论如何怎么也追赶不上的俞亮啊。

 

 

 

09

突然响起的门铃拯救了眼眶红红差点忍不住跟俞亮交代个底掉的时光。

“我去开门。”时光逃也似的从书房跑了出去。

 

俞亮伸出去的手落了空,他苦笑着握成拳收回,攥了满把的空气。

——就差一点点。

 

“绪哥,你来了。”

 

方绪原本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一看时光眼圈还没消退下去的红,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又不好转头就走,只好硬着头皮维持住自己的笑容,像平时一样没正形地调侃:“哟,时光你这是怎么啦……哭鼻子了?不会是小亮欺负你了吧?”

 

“没,”时光往后退给方绪让开门,一边低头揉了揉眼睛,“刚刚在窗口吹风,被风给吹红了。”

 

方绪心说瞎话编得真好我差点就信了——我刚从外面进来,压根就没风。

但他也就只敢在心里说说。

 

“师兄,”俞亮从书房里面走出来,“你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小亮,”方绪仔细观察了一下师弟脸上的表情,没能看出什么异样,“我这次过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帮老师带句话,让你除夕回家吃年夜饭。”

方绪从门外把大包小包拎进门:“顺便再捎点年货。”

 

时光有点茫然:“俞亮不是本来就要回去吃饭的吗?怎么还要特地带话?”

 

俞亮接过方绪递过来的大包小包,一边不着痕迹地给他师兄使了个眼色。

 

凭借着师兄弟多年的默契,顺利接收到信号的方绪反应很快地立马改口:“带话只是顺便,这不是怕小亮忙忘了吗,师母特地叮嘱我提醒一声……主要还是来送年货,送年货。”

 

“这些吃的都是师母让我带的,还有这方棋盘。”

 

“这方棋盘,是老师让我去棋馆拿了给你送过来的,”方绪指了指棋盘边沿的Akira铭牌,“说是反正你现在也不怎么去棋馆了,棋盘放在那里也是占位,不如给你送过来,利用率大概还高些——别浪费了这方好棋盘。”

 

俞亮垂眸不语,目光落在那方从小到大陪伴了他不知几许年月的棋盘上——那还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记不清多小的时候,父亲为他找人专门定制的棋盘。

有生以来第一方,专属于他的棋盘。

 

时光过来帮忙搬东西:“那真是太谢谢叔叔阿姨了。”

 

方绪笑眯眯:“怎么不谢谢我吗?”

 

北斗杯跟方绪熟络起来以后,时光也习惯了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绪哥你上门什么都不送,连个压岁的红包都没有,跟你有什么好谢的?”

 

方绪佯装不满:“我怎么没什么好谢的,我跑腿给你们送那么多东西,还带那么大一个好消息,难道不值得一句谢谢吗?”

 

时光听得没头没脑:“什么好消息?”

 

“——谢谢师兄。”

俞亮出声打断他们。

 

方绪挑眉看了他师弟一眼,然后转头神神秘秘地冲时光眨眨眼睛:“秘密。”

 

 

 

方绪走了以后,时光琢磨来琢磨去琢磨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他说的“好消息”究竟是个什么好消息。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师兄他乱说的。”俞亮业务不熟练地岔开话题,“你不是说你一会还有盘棋要复呢么,我看你现在也挺闲得慌,不如先去复盘——我可以陪你复。”

 

时光不是很急:“要不你先陪我下一盘?”

 

“好,”俞亮把方绪送来的棋盘搬到书房,“就用这块吧,小时候第一次跟你下棋就是在这块棋盘上。”

 

才不是跟我下呢。时光跟在后面小声说。

 

“你说什么?”俞亮疑惑地转头看他。

 

时光条件反射捂住嘴,一句“没什么”说得含糊不清。

 

俞亮嫌弃地把他捂着嘴的手拉下来:“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时光在心里跟小俞老师顶嘴。

刚被抓包太怂了,没敢出声。

 

为了方便他们两个进行日常的打谱练习,书房里热热闹闹地摆了两张棋桌。时光抢先一步弯腰帮俞亮将他棋桌上原有的棋盘撤下,俞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在腾出空地的棋桌上安放那方对他有特殊意义的旧棋盘。

 

两人分坐在棋桌两侧,中间只隔着一方小小的棋盘。

从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一方棋盘,最亲密不过双人赛时肩并肩同坐在棋盘的一侧,时长短短一个北斗杯。

 

双子星互绕旋转、相互吸引,中间却永远隔着一个19路棋盘的距离、维持着一种微妙又恰到好处的平衡。

但又没有人比他们更亲密。

 

——没有人敢打破这样的距离。

 

 

猜子分先,时光执黑。

第一手,右上角小目,四之十七。*

时光低头落子。

 

 

 

10

时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不止想跟俞亮做朋友的呢?

 

或许就是从北斗杯前夕地板上的满地狼藉开始吧。

或许是从第二天给《围棋天下》拍封面,俞亮平静却清晰而笃定地说出“你还有我啊”的时候。

或许是从北斗杯结束以后搬出俞亮家、自己一个人站在小公寓里怅然若失的时候。

又或许是哪一个连时光自己都完全没有意识到的瞬间。

 

当年说好定上段要一起做职业棋手的人都散了,时长老不再是道场上的时长老,洪少侠不再是道场上的洪少侠,沈舵主也不再是道场上的沈舵主了。

 

人生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可抗力,即便是那么那么要好的挚友,想要互相陪伴着一直一直走下去,也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乌托邦。

 

下围棋就像在跑一场名为人生的马拉松,白川老师教他要分解成一个一个的小目标,却不曾告诉他,原来没有人能从头到尾陪他跑完全程。

 

就连曾经以为能陪他下一辈子棋的褚嬴也不能。

 

围棋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程,而对于时光来说,这程马拉松实在太长太远,他在独属于自己的跑道上遇见了一个又一个弥足珍贵的人,跑着跑着才发现没有两条相邻的跑道能像平行线不断向前延伸,抬起头却只有终点从未变更——

还是俞亮,只有俞亮。

 

那是他的目标,他的动力,他的终点,是时光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流云飞絮,即便是眼下看似已经能够牢牢地抓在手里,时光还是总觉得掌心空空,抓不住的一切随时都会从指缝之间溜走。

 

而时光觉得他不能接受。

 

他不想只跟俞亮做同行一段路便不得不分离、不得不渐行渐远的朋友,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贪心、想要的更多……

他想要俞亮一直站在他身边。

 

——他希望俞亮不止是他的终点,也是能陪他一直一直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对手也好,朋友也好……什么都好。

 

不止如此,他还希望,自己也是俞亮所期望的那个人。

即便他明知道他不是。

 

他害怕一旦俞亮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会觉得这个名叫时光的人,原来并不是什么“神童”、“天才”,既没能力做他的对手,也不值得他另眼相待。

 

……而更遑论其他。

 

 

 

11

“什么时候回来?”

俞亮穿着柔软的高领羊绒衫,帮永远丢三落四没有条理的时光收拾回家过年要带的东西。

 

“难得回去一趟,起码要多住两天吧……年初四?大概,我也不太确定。”时光心安理得地偷着懒,“那你呢?这次回去住几天?”

 

俞亮不着痕迹地手下一顿,含糊其辞道:“应该跟你差不多吧。”

想了想又说:“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真的不用——”时光拉长声音,“给我个机会练习练习我生疏的车技吧小俞老师,要不那驾照不白考了。”

 

俞亮轻抿唇角不再说话。

 

时光最见不得他这样子:“俞亮你就安安心心回家吧,我这么大个人肯定丢不了——别到头来还要你爸妈等你吃饭。”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俞亮眸光微动,手上的东西都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他帮时光把要带回家的大包小包送上车,临别之前才终于给了一个笑:“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时光没忍住走上前抱了俞亮一下:“你也是,祝你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天天都快乐……俞亮。”

他的声音就贴在俞亮耳畔:“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我会想尽办法去哄你开心,所以不要心情不好了,好不好?”

 

俞亮心里一暖,手搭上面前人略显单薄的肩背:“我没有心情不好。”

“那就是有心事了,”时光兀自定论,“你这两天老有点心不在焉的,对我笑得都少了。”

 

俞亮没否认前半句,只笑问:“有么?”

时光很肯定:“有啊。”

 

说毕退开,时光又向俞亮眨眨眼睛:“新年快乐当面说完了,明天就只能收到短信群发祝福了啊小俞老师。”

 

“嗯。”俞亮笑得很好看。

 

“你这个反应就一点都不好玩了。”话这么说,时光脸上的笑容却灿烂,“走了。”

 

时光一边看路一边分心瞧后视镜,直到俞亮挺拔如青松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镜子里才作罢,心说嗯嗯嗯你还嗯,我才不会只给你发群发短信。

 

驶出小区之后时光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没有目标地在城里兜风。

除夕这天路上也很冷清,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家里全家人围炉共享天伦之乐了,只有他一个孤家寡人还闲得没事在外面乱晃。

 

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外面晃。

小时候也是这样,妈妈忙工作在医院值班的时候,他就喜欢从家里跑出来,跑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

 

也许是躲在最密集的人群中嬉皮笑脸,会让他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孤独吧。

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喂,小光啊。”

“除夕那天妈妈刚好轮到值班,我们家的年夜饭挪到大年初一那天吃好吗?”

“社区老年中心给社区里的孤寡老人安排了一起吃年夜饭,你爷爷去凑热闹了,大年夜的家里也没个人,你可以晚一天再回来。”

“你和小俞关系好,要是嫌冷清也可以跟他们家凑热闹过年去——就是上门别空手啊,记得带点礼物去。”

 

 

——其实他妈妈昨天就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但时光还是准备按照原计划的时间回家。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下意识不想让俞亮知道。

 

大概也是他太自恋了吧,就是不想俞亮在家开开心心过年的时候,心里还要惦记他这么一个凄凄惨惨独个过年的“空巢青年”。

至于去俞亮家过年更不用说,他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他一个外人待在那儿算怎么回事?想想都怪尴尬的——况且这个“外人”自己也心里虚得很,抱着不可言说的“非分之想”,哪里有胆量自找上门?

 

不就是跨个年吗,除夕和其他日子有什么两样?不过也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普普通通的一天罢了。

既然节日的意义都是由人赋予的,那么大不了明天补上便是。

 

到家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时光用钥匙开了门,摸索着去按客厅的电灯开关,按了一下电灯却没有反应。

 

时光不信邪,又一连摁了好几下,这才相信客厅的灯是真坏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拿出手机开个手电筒给自己照明,但也许是因为这样一片漆黑与空旷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实在太相配了,时光突然并不是那么想照亮这个地方。

 

老屋子的布局那么多年没有变过,时光凭记忆老龟似的在屋里一点一点地挪,竟真的一路没有碰到一个障碍物,顺利摸到了沙发前面。

 

他就这么在黑暗中一歪身躺倒在沙发上,手臂举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

 

南方的冬天是直透人心的湿冷,无孔不入地直往你骨头缝里钻。时光懒得找空调遥控器,在沙发上把自己躺了个四肢冰凉,无法自抑地只想缩成一团。

 

 

 

12

敲门声是突然响起的。

 

时光手臂从眼睛上拿下来,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眨了好一会眼睛,对于爬起来开门这件事心里实在是很拒绝。

只是敲门声咚咚咚响个没完,听着跟在催命似的。

 

也不知道是谁大年夜这么吃饱了撑的来敲门——忒缺德。

时光暗自腹诽。

 

“谁啊——”

时光到底还是从沙发上起来,不料被敲门声催着走路着急了些许,一下没注意小腿狠狠撞上了茶几,“嘶”一声疼得他够呛。

 

敲门声没停,他终于舍得打开手机手电筒,拖着条伤腿走到玄关,还没等凑上猫眼往外看一眼,一句熟悉的“是我”就把他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呸呸呸呸呸……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没想过。

小俞老师福泽深厚……不缺德不缺德……

 

时光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给俞亮开门,外面走廊的灯光随着屋门的打开斜斜倾泻而入,刚刚好够他看清门外笼罩在昏黄灯光里的人。

 

俞亮皱眉:“怎么不开灯?还以为你没回来。”

 

以为我没回来还敲门敲这么大声。

时光撇撇嘴:“客厅灯坏了——不回家我能去哪?”

 

小俞老师久违地冷嘲热讽:“到非洲找你爸过年去。”

 

完了。时光心想,真生气了。

要不也不会那么久之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拿出来翻了。

 

这种时候最机智的办法当然还是转移话题:“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这时候跑我家来了。”

“阿姨给我打电话了,”俞亮说起这事就来气,“家里没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呀,”时光被逗乐了,“又不是一年级小朋友,受点委屈就跑去跟老师告状。”

“为什么不能?”俞亮很坦荡,“受了委屈可以跟我讲——我不喜欢你这样委屈自己。”

 

暗恋的人最怕碰到这样心无杂念的坦荡。

行行行,时光心说,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行了吧。


时光突然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初中时被语文老师逼着背的句子。*

——看来我在学习方面的记忆力也没有那么差嘛。


心思越跑越远越跑越没边,偏生面前还杵着个俞亮在等他回话,时光清了清嗓子:“我真没事,也没觉得委屈——今天不过年明天补上也是一样,没什么好委屈的。俞亮你还是赶紧回家吃饭去吧,别让俞老师和阿姨等久了。不用管我。”

 

俞亮靓仔无语:“你以为我是来干嘛的?”

时光托着腮一本正经地思考:“……除夕夜关爱孤寡青年?”

 

“……别贫了,”俞亮在昏黄的灯光下冲一半还笼在阴影里的时光伸手,难得玩笑,“我来拐卖人口——这位一年级的时光小朋友,愿不愿意跟我走?”

“带你回家。”

 

时光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俞亮的手。

 

 

 

13

“真的要去你家吃年夜饭啊?”

时光一上车就开始后悔了。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难得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我,一外人,跟个大木头桩子似的往那一杵,多破坏你们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啊。”

时光又想起他妈电话里的叮嘱:“我这突然上门的是不是还得买点礼物啊?两手空空不太好吧?”


“大过年的商店都关门了,上哪带你买礼物去?”俞亮抽空往副驾驶座上看了一眼,时光没骨头似的窝在那里,看上去有点可怜也有点蔫巴,“而且你也不想我爸妈等我们吃饭等太久吧?”


话是那么说,但其实俞亮心里也有点没底,虽然今天见面时态度尚算和缓,但他爸会不会因为他这个突如其来的任性举动而生气,他就有点拿捏不准了。

 

接到时光妈妈的电话以后披上外套出门本就是一时冲动,可若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俞亮想,他还是会出来找时光的。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毫无道理地不想时光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能自己一个人——时光是温暖炽热的,那样的冷清寂寞并不适合他。

 

时光按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得得得,都这个点儿了,你还是赶紧的吧,再晚年夜饭就真成宵夜了……”

 

前面的十字路口刚好一个红灯,车子等在停车线前,俞亮单手把着方向盘,右手空出来去捉时光的手。

 

时光一句话将将说完,他看着俞亮的侧脸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忘记了接下来还想说什么。

 

“怎么还是那么凉。”说话间已经撤开手,俞亮把车里的暖气又往上调,红绿灯的红光映在他脸上虚虚实实,很容易给人一种有如梦幻的不真实感。

 

时光突然想伸手去抓映在他脸上的灯光,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一边伸手一边还在低声喃喃:“不会真是在做梦吧……”

然后一觉醒来,他还是照旧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四肢冰凉也没有人暖。

 

“什么做梦?”俞亮本人并不多梦,睡眠质量太好,导致他对别人做梦总是很有些兴味,“你昨天晚上做梦了?”

 

时光垂下手:“……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交通灯由红转绿,时光提醒他,“绿灯了,开车。”

 

俞亮其实并不需要他提醒,开车的人对交通灯的颜色变化总是最敏感的,红绿转换的一瞬间,几乎能攫取人全部的注意力。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很听话地照办了。

 

他们两个之间,本来也不需要多说什么。

 

 

 

14

俞亮妈妈满面笑容地迎他们进门,时光受宠若惊地给人鞠了个躬:“阿姨新年好。”

“好好好你也好,”俞亮妈妈拉着他的手臂往里走,“这大冷的天,别在门口傻站着呀,赶紧进来。”

 

“俞老师。”

俞晓暘抱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时光淡淡一点头。

这头点得让时光莫名发憷。

 

俞晓暘退役以后就不怎么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了,时光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但他印象里俞晓暘虽然严肃,可对他的态度一直都算得上是温和。

 

不会是怪我打扰他们一家团聚了吧……

时光手贴着自己的裤缝线,顶着俞老师的目光把背挺得笔直。

 

“你们先聊会,我去厨房把菜热一热。”

“阿姨我帮你吧……”

“不用,哪有让客人忙活的道理,”俞亮妈妈把时光领到沙发旁边,又指了指茶几上的果盘,“你坐着就行,饿了就先吃点东西垫垫。”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

 

俞晓暘一直在看他,时光被看得整个人都有点僵,一时间没敢往下坐。

 

俞亮拍了拍时光的肩膀,镇定地对他爸打了个招呼:“爸。”

“嗯。”俞晓暘的回应依旧淡淡的,终于移开了目光,“坐。”

 

——完犊子,连俞亮都被连坐了。

时光坐在俞亮旁边,忐忑地捏紧了手里的扇子。

 

这种时候太需要一个能出来调节气氛的人了,时光小幅度悄悄找了一圈,扯了扯俞亮的袖子小声问:“绪哥不跟你们一起过年吗?”

 

“方绪当然回他自己家过年,”俞晓暘耳尖听到了,“又不是无家可归没地方去。”

 

时光怀疑俞老师在针对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在沙发上坐得板正,不敢再乱动找俞亮说话,愣是把好好的沙发坐出了硬板凳的架势。

 

“小亮,”俞晓暘抬眼跟俞亮对视,“去厨房给你妈妈帮帮忙。”

 

俞亮本能皱眉,心里不太愿意:“爸……”

俞晓暘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快点去——要不是你突然跑出去,这会儿都该吃完了。”

 

俞亮终于站起身,走进厨房之前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时光却奇异地感觉客厅里的氛围似乎松了一点。

 

俞晓暘往后靠上沙发背:“其实你今天来了也好,我本来就想找个机会让你来家里吃顿饭。”

时光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叫他来吃饭,没吭声。

 

安静了一会儿,俞晓暘突然站起来:“进书房陪我下一局?”

“现在?”时光往厨房的方向看一眼,心里估摸着一局棋动辄一两个小时起步,俞亮他们热个饭菜应该要不了那么久啊。

 

俞晓暘已经往书房走了,时光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

 

书桌上已经摆好了棋盘和棋笥,俞晓暘在椅子上坐下,一边从旁边的紫砂壶里倒茶一边示意时光也坐。

 

时光现在不那么紧张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俞亮家,四下张望了一圈感觉什么都没变,还是当初北斗杯他和俞亮同住的样子。

他低头打开自己这边的棋笥。

 

俞晓暘却突然出声打断他:“不着急,我找你进来不是为了对弈……要想对弈往后有的是机会对,不必急于这一时。”

 

时光一脸懵地又把盖子盖了回去。

 

“先喝杯茶。”

 

“谢谢俞老师。”

时光带着点没听懂的茫然站起身接过茶杯,坐回椅子上顺手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茶汤既凉且涩,时光猝不及防被苦得眉头一皱。

 

“哎呀,忘了。”俞晓暘自己也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这是刚才早些时候沏的乌龙,茶叶不小心放太多了。”

“应该给你重沏一杯的。”

 

“不用不用,”时光赶紧摆手,“俞老师我喝这杯就可以了。”

“那不行,”俞晓暘倾身把他的茶杯拿过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他起身在旁边柜子上摆的一排茶叶罐中挑挑拣拣,最后选定一款,打开盖子用茶则拨了一点进白瓷盖碗。

自家喝茶没有那么讲究,冲泡花不了多少功夫,水壶里的开水往盖碗里倒一圈,茶叶在里面浮浮沉沉上下翻滚,只消盖上盖子等上片刻,就能把茶汤倒进品茗杯。

 

“知道你们年轻人喝不惯苦茶,”俞晓暘把新沏的茶递给他,“安吉白茶,淡竹积雪——只有清香没有苦味,这一杯才是给你的。”

 

时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其实时光并不是喝不了苦茶,甚至可以说挺喜欢那种带着茶香的微微苦涩,小时候也不止一次抢爷爷杯子里的茶来喝,被爷爷说了还会嬉皮笑脸地回他一句“好喝”——回想起来都仿佛是隔世的事情了。

 

他也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那么苦的茶了。

 

“你现在跟小亮住在一起?”俞晓暘顺手给紫砂茶壶里也续了一泡;乌龙茶醇厚,七泡有余香,故而不可久泡,久泡便味苦。

虽则这一壶茶叶放多,便是不久泡也已够苦了。

 

“嗯,”时光一口便将小杯子里的茶喝完,确实清清爽爽一点都不苦,“方便一起下棋。”

 

俞晓暘低眸喝茶:“确实是挺方便的。”

继而话锋一转:“你知道小亮已经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吗?”

 

“啊?”时光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会?”

 

“不是他不想回来,”俞晓暘轻描淡写得不像是在说他自己的事情,“是我不让他进门。”

 

时光嘴唇微动,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小亮这孩子,从小就脾气犟,认准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像那时候坚持要去韩国学棋……”俞晓暘放下茶杯,“我其实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原因。”

 

时光突然嘴里发苦,安吉白茶的清香散去,底子仍是那一口既苦又涩的乌龙。

 

“我大概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从前总是忙着专注下棋,对小亮少了很多关心。”俞晓暘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钻了牛角尖。”

“我其实一直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和他相处。”

 

“其实我觉得……”时光抿了抿唇,“俞老师只要真诚坦率一点做你自己就好了,把你的想法告诉他、把你的关心展现给他。俞亮他会开心的。”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俞晓暘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从心所欲。”

 

时光知道这是《论语》里的句子,但上学的时候就没弄懂过,全凭中考之前语文老师盯着他们死记硬背,就这他还老记得混来混去背不下来……也不知道俞老师怎么突然跟他拽起古文来了。

 

俞晓暘自顾自说:“你说得对,有时候啊,做人确实是要从心所欲一点。 ”

时光只能在旁边默默点头。

 

俞晓暘却突然转变了话题:“褚嬴他,现在不下棋了吗?”

“挺久之前,我想上围达网找他下一盘棋,不过听人说他莫名其妙地销号消失了。”

 

时光猝不及防被人无意揭开陈旧的伤疤,无意识抓紧了手里的扇子。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还在下——他不可能不下围棋的。”

时光笑笑:“只是我这次没有办法帮俞老师约他下棋了,对不起啊。”

“他已经走了,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抱歉,”俞晓暘第一次在这个孩子身上窥见了一些沉重而难以触碰的情绪,“是不是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事。”时光摇头,“已经……没事了。”

已经……伤心过了。

 

北斗杯之前他就告诉过自己,伤心过了就要继续往前走了,褚嬴也不会想看到他裹足不前的。

 

俞晓暘习惯性打开自己的扇子摇了一会儿,这一刻他莫名不是很想去打扰对面那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孩子。

 

等时光从情绪里差不多缓过来了,他才慢慢开口。

“提起褚嬴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他跟我下的那盘棋——就是在那盘棋里,他教会了我一件事,围棋是自由的,下围棋的人也是自由的。”


俞晓暘大冬天在开着暖空调的屋子里摇扇子,越摇越慢,慢到最后终于停下来。


“我固执己见过也故步自封过,现在已经年近半百,我终于想通了、说服我自己了,我应该要放手了……你们,你们也去追逐你们自己的自由吧。”

 

时光似乎意识到什么:“俞老师……”

 

“父亲——”俞亮突然推门,打断了时光说话。

 

“谁准你不敲门就进来的?”

话是责备的话语,俞晓暘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他提起紫砂壶往一开始给时光的那个杯子里倒茶,把时光喝掉的那一口续上。

“小伙子不要总是那么心急,”俞晓暘把杯子往前一推,“来,陪你爸喝杯茶。”

 

俞亮走到书桌旁,来回打量了他们几遍,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诶你别……”快得时光都来不及去拦他。 

俞亮没有心理准备,同样被苦得眉头一皱。

 

“苦不苦?”俞晓暘问他。

俞亮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面前是空空如也的棋盘,两旁的棋笥连盖子都没打开,俞晓暘不紧不慢地又低头喝了口茶,悠悠然意有所指:“你来晚了——我们的棋已经下完了。”

 

 

 

15

“一定要这么晚回去啊?”俞亮妈妈把他们送到门口,挽留道,“不如在家里留一晚上,床都给你们铺好了,明天再走也行啊。”

 

“俞亮,”时光拉着俞亮的袖子小声说话,“你留下,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不行,”俞亮很果断,“要么你也留下来——我感觉你状态不太对。”

他迟疑又小心翼翼:“……刚刚在书房,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时光条件反射:“没有。”想了想又说:“我就是有点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那么久没回来,还是多呆几天再走吧,你爸你妈都会高兴的。”

 

俞亮突然抬起眼皮,黑而润的眼睛极深极深地看了时光一眼。

那个低着头把自己裹在厚厚羽绒服里的小缩头乌龟。

 

俞亮一转头跟他妈妈打招呼:“妈我明天再来,今天先送他回去。”

俞亮妈妈有点失望:“真不留下啊……”

“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吧,”俞晓暘语气却很轻松,“又不是不来了。”

 

“也对。”俞亮妈妈被说服了,又说,“诶我差点给忘了,红包还没给呢。”

她从兜里摸出两个崭新的红包给俞亮:“压压岁。”

时光有点慌:“啊……这……不用了阿姨……”

“知道你们不差这个钱,”俞亮妈妈笑说,“就是取个寓意,祝你们这一整年都平安顺心。”

“谢谢妈,”俞亮微微一顿,又对站在妈妈背后不远处的人说,“谢谢爸。”

 

他转手把两个红包都塞进时光的羽绒服口袋里,时光反应不及,站在原地讷讷:“……谢谢叔叔阿姨。”

他无措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再没敢把手揣进口袋里。

 

“不早了,要走赶紧走吧。”俞晓暘提醒。

“确实不早了,路上注意安全。”俞亮妈妈拉着俞亮的手嘱咐,眼睛又看向时光,“有空可以常来。”

俞亮点点头:“你们早点休息,困了就睡,不守岁也没有关系的。”

转身轻轻推了推时光的肩膀,时光很乖地说:“叔叔阿姨再见。”

 

俞亮妈妈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俞晓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

他对着他们的背影说:“等什么时候天气好了,你们有空也陪我去钓钓鱼吧。”

俞晓暘笑:“方绪钓鱼的水平,实在是比不上他下棋的水平。”

 

音量不大,刚好足够两个没走远的人听清。

 

“好。”俞亮应。

 

 

 

16

时光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假寐,实际上一点睡意都没有。

 

手伸进兜里还能摸到俞亮妈妈给他们的红包,外壳摸着都烫手。

——就算他再迟钝,这么一晚上下来,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出一点不对劲了。

 

其实问一问俞亮就能知道答案,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就能落地,或许就能离开那片泥泞——只要他开口。

可他却突然很胆怯,胆怯到不敢伸手。

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

 

就像是一份肖想许久的昂贵的礼物,他一直觉得自己囊中空空要不起,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双手捧着把它摆到了他面前,告诉他这就是你的这早就是你的,只要你动一动手指把它拆开——

可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不敢要。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俞亮的声音很轻,像是不确定时光是不是真的睡着。

 

没有。没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没有什么好问的。

 

时光手抓着口袋里红包的边角,很用力,回应他的却只有清浅而平缓的呼吸。

——就像真的睡着了。

 

 

 

17

学棋没几年就能当上职业棋手、甚至代表国家参加比赛,在所有不明真相的人眼中,时光在围棋上确确实实当得起天才二字。

 

但其实只有时光自己会觉得纠结迷惑,弄不清他现在能有如此的成就,究竟真的是他的围棋天分在起作用,还是褚嬴的教导占了更大的功劳。

 

虽然自从认真学棋以后,几乎所有正规的比赛都是时光亲自出马,但无论如何都得承认,褚嬴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时光最大的外挂和作弊器。

 

若是没有褚嬴,时光不可能学习围棋进步得那么快、不可能第一年就定上段、更不可能让俞亮记住他这个无名小卒那么多年……

甚至可能根本不会真正接触围棋、爱上围棋。

 

自从褚嬴离开、时光放弃围棋又重新拿起棋子以后,虽然他还是在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不断进步,但在俞亮这里却像是遭遇了某种奇妙的瓶颈,看似差距已经不大、看似伸伸手就能抓住小俞老师的衣角,但时光对上俞亮还是输多赢少。

 

其实这事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俞亮怎么说也算是出身围棋世家,自幼便是浸在一个充满了围棋的地方长大,小小年纪便当得起一声“小亮老师”,有天分、肯努力,又比时光多学棋那么多年……这么多时间和汗水的堆积,不是时光仅靠一点或许本就不比俞亮高的小小“天才”,便能够轻易追上的。

 

但是即便有那么多理由可找,时光还是总是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别人认为的那样天赋异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配得上那么多期待的目光,怀疑……他和俞亮,究竟是不是真的当得起白川老师所说的“棋逢对手”四个字。

 

人人都说他们是围棋世界的双子星,时光也清楚自己在俞亮的心里也绝对是特别且唯一的存在,但还是时不时会有一种德不配位的惶恐。

 

并不是时光妄自菲薄缺乏自信,他刚学下围棋时,也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有一万个决心要俞亮看见自己,现在他也确实做到了,让俞亮能够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值得尊重的对手,还有能够并肩同行的同伴。

 

甚至偶尔还会有种错觉,觉得俞亮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只装得下一个小小的时光,其余什么也放不下。

 

特别是在一起下棋的时候——因为俞亮就是那样一个执着的棋痴子。

 

承受着俞亮那样专注的目光,时光一方面心里觉得高兴,一方面又觉得诚惶诚恐。

 

时光自认并不是一个敏感自卑的人,他从小就是万事不挂心不爱为难自己的性子,是周围人的开心果、小棉袄,除了褚嬴刚离开的那阵子他低落过沮丧过想放弃过,其余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积极蓬勃向上的小太阳,是绝不服输的。

 

只有在面对俞亮的时候不一样——

只是他曾经在俞亮面前、以那样不体面的方式丢失过他的自尊。

 

不是时光太怯懦,只是当年围棋联赛上俞亮落下的那滴眼泪,时光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滚烫。

滚烫得足够在他心里铭记好多年。

 

时光怕俞亮哭,怕俞亮失望,更怕……俞亮兜兜转转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配不上他的偏爱。

 

他自始至终都记得,在这个故事最开始的开始,是因为褚嬴的那两盘棋,俞亮才高看他一眼的。

 

——他不敢忘。

 

 

 

18

到家的时候已经算是深夜,俞亮打开屋里的灯,先一步换好鞋进门,弯腰把时光的棉拖鞋放到他面前。

 

时光低头换鞋,侧身关掉玄关的小灯,走进亮堂的起居室。

 

俞亮倒了两杯水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时光正坐在沙发上隔着裤子用手按自己的小腿——手是自己下的,疼也是疼得自己龇牙咧嘴的。

 

“怎么了?”俞亮皱起眉,走过去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还不是你,”时光抬头看他,习惯性蓄意夸张,“去我家找我的时候把门板拍得那叫一个山响,我赶着给您老开门,黑灯瞎火就撞着了。”

 

“疼吗?”俞亮在他面前蹲下来。

 

疼。都快疼死了。时光心说。

 

当时撞的时候很疼,其实撞完反而没什么感觉了,要不是刚刚坐下的时候不小心又在茶几边上轻轻磕了一下,他可能都要忘记那个小小的插曲。

不碰的时候不疼,碰的时候真的很疼。

 

时光垂眸看到俞亮蹲在他面前的样子,明晰的眉目是他最熟悉的样子,忧心明晃晃写在了脸上,满肚子的抱怨一下便都说不出口。

 

这算什么?时光对自己啼笑皆非。

恃宠而骄有恃无恐?他是什么人哪,凭什么要俞亮为他付出那么多。

 

“不疼——”最后他说。

 

 

俞亮伸手去撩他的裤管,时光猜就知道肯定撞青了,也伸出手去拦他:“真的不疼,撞得不严重,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俞亮轻轻一拍打开他的手,先把外面的裤管拎起来卡着膝盖,然后用手撑着里面收脚的秋裤小心地往上推,生怕又不小心碰到时光受伤的地方。

 

小腿上乌青了一大片,时光皮肤又白,对比太鲜明,乍一眼甚至有点触目惊心的意思在。

 

俞亮抬眼想瞪他,一看到对方低垂着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心软了,只好收回目光口不对心地拿话呛他,端的是只有彼此才知道的色厉内荏。

 

“都撞成这样了还不疼,你是傻的吗?还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俞亮简直要被他气死,“疼死你算了。”

 

他站起来,吩咐沙发上偏要跟他逞强的人:“坐着别动,我去拿药箱。”

 

偏要逞强的时光单腿盘坐,伤腿屈着踩在沙发上,侧头去看那一大片乌青。

然后小孩似的、试探着伸手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戳了戳。

疼得他眼泪花都在眼眶里闪。

 

凭什么呀。

成年人就不能喊疼吗。

可他就是很疼啊。他就是怕疼啊。

就是疼得想哭啊。

 

可他就是想哭啊。

 

 

“俞亮——”

时光委屈巴巴地冲拿了药箱正走过来的俞亮喊。

“真的快疼死了。”

 

“现在知道疼了?”俞亮在他身边坐下,从药箱里找出红花油,仔细看过保质期以后才开始给他涂,“刚才不是说你不疼吗。”

 

时光悄悄抓着俞亮的衣角闭上眼睛忍疼:“现在疼了。疼死了。你轻点。”

 

涂完把药收回药箱放到一边,俞亮问他:“还疼吗?”

“不疼了。”

“困吗?”

“不困。”

“那为什么闭着眼睛?”

“我也不知道。”

 

时光睁开眼睛,俞亮从他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角,抓着他的手,手指一根一根地嵌进他指缝,然后稳稳地扣紧。

 

时光没有挣脱,低头看着自己昨天刚刚剪过的圆润的指甲,他说,我们就在这坐一会,好不好。

俞亮扣着他的手说好。

 

“俞亮。”时光声音轻轻地叫他。

俞亮看他一眼:“嗯。”

 

“等过几天得了闲,你陪我去兰因寺看看懒师父吧。”

 

墙壁上时钟的秒针悄无声息地与时针和分针重叠,窗外如期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远方天空的烟花明明灭灭。

 

“好。”俞亮说。

 

 

 

19

兰因寺路远,他们这几年为了各种比赛不停奔忙,都已许久未来。

 

凡俗红尘滚滚,世间庸人忙忙碌碌,只有这间老旧的寺庙屹立于斯,独守得一方清净。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门口的扫地师父认出他们,微笑着冲他们一点头,时光也笑嘻嘻地拉着俞亮跟他打招呼。

 

芸豆师父照旧坐在他的小竹椅上弄芸豆,看到他们过来,放下手里的活儿双手合十:“两位施主好。”

 

“芸豆师父好!”时光又转过去向着正在切土豆的伙头师父,“伙头师父也好!”

俞亮无奈地跟在他身后,带着笑意依次向两位师父点头。

 

“懒师父呢?还在藏经阁躺着?”时光笑着向芸豆师父抱怨,“这一天天的,你们寺里也没个人来管管他。”

 

芸豆师父但笑不语。

 

“那我们就先走了啊两位师父,一会再回来找你们。”时光拉着俞亮往藏经阁的方向走,“走,我们去叫懒师父起床。”

 

“等等,”芸豆师父叫住他们,指了指角落里的水桶和抹布,“你们今日是要在寺里过夜的吧?本寺……”

“不养闲人!”时光直接跟他抢话。

 

芸豆师父笑了:“是,不养闲人。既然你们要去找师叔,那便麻烦去把藏经阁打扫一下吧。”

 

“是是是。”时光松开俞亮,依言走过去领了木桶和抹布,又从水缸往木桶里舀了半桶水,“走吧,干活去。”

 

俞亮笑着跟上。

 

 

藏经阁的门常年紧闭,时光拍了一会儿门板没人应,他也心有所料,径直便推门进去。

 

不料懒师父却居然不在睡懒觉,正对着他那方破棋盘不知道在干什么,听到进门的动静才回头看他们一眼,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见到老友一般同他们随意地打了个招呼:“哟,来了啊。”

 

“来得正好,正想找个人下棋呢。”懒师父朝时光一抬下巴,“过来陪我下盘棋消遣消遣,好久没跟你下过棋了。”

“来嘞。”时光放下水桶在棋盘对面坐下。

 

俞亮走到棋盘旁边想观战,懒师父把他的破棋盘翻个面,抬眸懒洋洋瞧他一眼:“你站这干什么?”

俞亮实话实说:“我想看你们对局。”

 

“那不行,”懒师父不与时光猜先,拿了黑子便往棋盘上落,“我这个人啊,下棋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着。”

俞亮素来观棋不语:“我不会说话干扰你们的。”

 

“那也不行,”年岁久了,藏经阁的棋桌略有些不稳,懒师父便从旁边随手拿了一本不知道什么经书垫在桌脚,“再说了,他跟我下棋,打扫藏经阁的事谁干呢?”

懒师父又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一句:“藏经阁里收藏了不少老旧的棋谱,若是有哪本看上了,一会谁要赢了我呢,我说不定便忍痛割爱送了他。”

 

棋谱的诱惑力还是很强大的,至于这盘棋,想看回去再叫时光给他复盘也行,俞亮想想觉得不亏:“那就谢谢师父了。”

 

“嘿,”懒师父懒懒散散往旁边一靠,“还挺不谦虚。”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臭毛病,”时光终于在棋盘上落下他的第一子,“下棋不给人看,多金贵呢。”

 

懒师父往俞亮的方向瞥了一眼,那边已经开始专心看棋谱了,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放低声音:“不是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时光去摸棋子的手一顿,而后面色如常地落子:“谁说的,我就不能单纯想来找你下下棋?”

 

“行行行当然行,”懒和尚正好乐得清闲,“爱说不说不说拉倒,谁管你。”

 

一局棋下到过半,时光没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俞亮;那边很入神在研究棋谱的样子,半点目光也没往外分。

 

“专心一点。”懒师父提醒他,“有什么话要说就赶紧点说,要说不说的样子我看了就烦,下棋又不好好下——憋心里看憋不死你。”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啊,大老远的来一趟也挺不容易,别到最后该问的没问该说的没说,徒劳无功白跑一趟。”

 

“我怎么没好好下了,”时光打死也不承认,低头落下一子,“长。”

 

对面的懒师父在斟酌局势,时光托腮安静了好一会儿,终于压低声音表明来意:“我已经决定好要跟他说了,只是,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他说。”

 

要怎么剖白自己,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才对得起他那么多年付出的努力。

 

“想说就说呗,”懒师父落下一步挡,“这还要挑个良辰吉日哪?”

时光摇摇头:“你不明白。”

“断。”

 

“我是弄不明白你们肠子里那些个弯弯绕绕,多大点事儿啊,整那么费劲——也不知道你大老远找我干嘛来,反正这种问题你问我我也回答不了你。”

 

“不跟你下了,”懒师父往后伸了个懒腰,“心思都不在这儿,也不怕我下烦了直接给你扫地出门。”

 

时光低头喃喃:“我也不知道,也没想你真能给我一个什么方案……可能,就,跟你聊一聊,我能觉得更有底气一点吧。”

 

懒师父不管他了:“换个人来吧,那边那个,那个谁,俞晓暘的儿子。”

“俞亮!”时光扬着声音叫他。

 

俞亮从一局难得的好棋里茫然抬头:“……你们下完了?这么快?”

“我不跟他下了,个臭棋篓子,”懒师父骂他一声,“你来陪我下一局,赢了棋谱就归你。”

 

俞亮有点不舍得放下手里的棋谱,但权衡一二还是走过来,眼睛亮亮的:“说好了?”

懒师父动手收拾棋盘,开始大白天睁眼说瞎话:“我可不像这个混小子爱赖皮,向来说话算话。”

 

时光站起来给俞亮让位置,懒师父心情颇为不佳地瞪他一眼:“你小子还在这站着干嘛呢?走走走赶紧走——我的棋可金贵着呢,不让人在旁边看的。”

 

小气。记仇。睚眦必报。就没见过这么不像话的和尚。

时光愤愤地走到旁边,拿桶和抹布准备开始好好干活。

 

“谁准你在这呆着了?”懒师父把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清干净,“说了我下烦了就给你扫地出门——你还是出门左拐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少在我面前嘀嘀咕咕地编排我。”

 

时光不服气:“我哪里嘀嘀咕咕编排你了!我都没出声!”

懒师父坐在那哼哼:“谁编排我谁自己心里知道。”

 

“出去就出去,”时光甩下抹布转头就走,到底没敢在这佛门清净之地摔藏经阁的门,只是虚虚掩上,“稀罕呢。”

 

俞亮有点好笑地目送时光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对懒师父笑笑说:“你们关系很好。”

“谁稀罕。”懒师父又把棋盘翻了个面,“俞晓暘的儿子,下过二十一路没有?”

 

俞亮早就习惯了别人这样的称呼,很好脾气地报了自己的名字:“我叫俞亮,师父。”又说,“没有专门练过,有陪时光下过几盘,都输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研究过一点父亲从兰因寺带回去的二十一路棋谱。”

 

懒师父点头:“那就今儿陪我下一盘吧。”

“好,”俞亮神色诚恳又认真,“虽然不太会下,但我会尽全力的。”

 

懒师父取子的手一顿,看着对面这个他甚至记不牢名字的年轻人,感觉好像突然有点能理解时光的踌躇了。

他摸了摸自己早就剃秃的头皮,指间的黑子落回棋笥,随手抓一把棋子举到棋盘上:“猜先。”

 

 

棋局行至过半,懒师父自始至终处于优势。

 

“不错,棋力比我想象的还强些,”懒师父也不吝惜自己的夸奖,“看得出来你确实下不惯二十一路棋。”

俞亮发自内心:“师父真的很厉害,难怪时光和父亲都常惦记着与您下棋。”

 

“你以后有空也能常来,我挺喜欢有人过来陪我下下棋的——让你爸没事也多来来,他不是早退役了吗,应该也挺闲的吧。”

 

“是,您的话我会转告给父亲的,”俞亮笑说,“父亲退役之后也爱钓钓鱼干点别的,但若是来与您下棋,我想他也定是会欣然赴约的。”

 

“钓鱼啊,”懒师父想了想,“钓鱼也不错,是个好活动。”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想起你第一次上山拿着本棋谱来找我的时候了,那时候你爸还没有退役,你跟我说他在准备比赛——”

他话锋一转:“话说起来,你当时要找的褚嬴,后来找到了吗?”

 

“师父,”俞亮执子的手悬停在棋盘上方,回忆起当年那局奇怪的一色棋,“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或者,是不是时光他,跟您说过些什么?”

 

懒师父试探不成反被问,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什么?我能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赶紧点落子,专心下棋,少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当心我回头连你一起扫地出门。”

 

话题也不是他主动挑起来的,俞亮觉着自己委实是有点冤。

 

他刚在关键的地方被懒师父提了一劫,又在别处找了处对方不得不回援的劫材,想把那一劫提回来,然后再想办法消劫。

 

懒师父却偏不如他意,干脆将俞亮找到的那处劫材弃了,落子抢先消了劫。

他话里有话地劝俞亮:“还有别的活路走,何必钻这个牛角尖。”

“有些事,不知道怎么样,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嘛。”

 

俞亮便转而去攻杀他原本找到的那处劫材,因为懒师父没有及时回援,反而倒便宜了俞亮一目半。

 

“师父大概是弄错了,钻牛角尖的人并不是我——既然师父有意将这处让给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懒和尚本就领先了俞亮许多,此时也并不很在意这无关大局的一目半,悠哉悠哉地继续落子。

 

“既然你说钻牛角尖的人不是你,那首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可明白了不曾?”

 

“我后来回去有查过这首偈子的意思,应该能大概明白一点儿。”俞亮温声道,“只是师父有没有想过,这首偈真正该赠的人,兴许也不是我。”

 

懒师父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人,倒还挺有意思。”

 

棋盘上局面差不多完全定下,俞亮已经可以投子认输,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多下几手拖至收官。

倒也不是不服输还要垂死挣扎,只是单纯挺喜欢这个环境、这种落子的感觉,让他的内心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宁静。

很适合用来思考一些原来或许没有完全想清楚的事情。

 

他平静落子,丝毫没有败将的狼狈:“我便当师父是在夸我了。”

 

懒师父不置可否,安安静静地陪他把官子收完。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过,我究竟为什么那么固执地非要追问一个答案,这个答案对我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后来某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其实不是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而是时光,”俞亮把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进棋笥,“我觉得时光他,好像要比我更在意这个答案——在意得多。”

 

“我不想这件事在他心里变成一个心结,一个解不开的疙瘩。我不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总因为这件事闷闷不乐;或者,至少在他不开心的时候,我希望我能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在不开心。”

 

懒师父不干活,直接坐在席子上往后一躺准备补觉,他闭着眼睛说:“你很通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首偈子确实不需要送给你。”

又问:“你跟他说过这些吗?你心里怎么想的。”

 

俞亮摇头:“没有。”

“也不是不想说,就是有时候对着他,会觉得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大概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俞亮说到这里笑笑,“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师父这里就能想得清楚、说得明白。”

 

懒师父随口说:“大概是因为对着我没有那么多顾虑吧。”

然后没等俞亮细想,又开始开口赶客:“行了没什么事你就走吧,藏经阁也用不着你们打扫了,别在这妨碍我睡觉。”

 

“好,”俞亮收拾完棋子,站起来向懒师父鞠了一躬,“那今天就谢谢师父了。”

走到半路又想起来一件事:“那本棋谱——”俞亮想说他能不能下次再来挑战。

 

“拿走拿走,”懒师父摆摆手眼不见心不烦,“一个个的净爱给我找事儿——以后有什么事自己回家解决去,不下棋别来烦我,少扰我耳根清净。”

 

 

 

20

俞亮一出藏经阁的门就在转角捡到了一个人。

 

“你怎么在这啊?”他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地上凉不凉?”

 

时光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背倚靠着门板,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俞亮,然后被他身后的夕阳温柔地晃了晃眼睛。

俞亮一伸手把他拉起来,黄昏的暖光斜斜地照在身上,把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时光没有说话,俞亮便也没有再追问,他拉起时光以后没有松手:“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屋里铺床去吧,好不好?”

 

时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任由俞亮拉着自己往前走。

 

 

冬天太阳落山总是很早,时光坐在俞亮替他铺好的床上,眼睛盯着他铺他自己的床。


“那两局棋,”时光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不是我下的。”


俞亮铺床的动作一顿,他把被单的边角细细掖好,然后走过来坐到时光身边。


“你在外面听到我和师父说的话了,是不是?”俞亮侧着头与他对视,“不想说就不用说,没关系,我没有逼你的意思。”

 

“不是,”时光摇头,“是我自己想跟你说的,想跟你说很久……很久了。”

“三年前在阁楼上就想跟你说,还有在黑白问道对面的躺椅上……很多次,只是好像每次话到了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哪里开始,既害怕说了你不信我,又怕你真的相信我。”


说着说着他突然感觉有点难过:“俞亮你说,我这个人有时候是不是,挺小孩儿、挺不懂事、挺会给人添麻烦的?”时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太靠不住了,所以你们才会,有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

 

俞亮摸着下巴佯装认真思考,本想说点什么缓和缓和时光的心情,但一抬眼看到时光看上去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话到嘴边终于放弃,他在心里极轻极缓地叹一口气,抓着时光的手,另一只手的指腹抹过他眼眶下将掉未掉的那滴眼泪,平静又认真地说:“没有。”

 

那是一种看一眼就知道他把你放在心上的表情,每当俞亮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光总是很难不相信他。

 

“可那时候褚嬴就是这样的,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我说,一声不吭就走了。”

“那一定是他,舍不得看到你难过。”

所以不是你的错。

 

心里那个壅塞了很久的地方终于缺了个口,时光知道俞亮总是能接住他的。

 

那段往事再提起来还是会难过,但一桩桩一件件去回忆的时候时光才发现,其实那段日子大多数都是好的、是快乐的,是没有必要逃避的——或许也正是因为实在太好了,所以褚嬴的突然离开才会给他带来那样巨大的、难以平复的痛苦。

 

褚嬴的痕迹不止是存在于他的棋里,那些鲜明的回忆、生动的细节,一切的一切囫囵打包在一起,才构成那个已经永远镌刻在他生命里的、完整的人。


而回忆起那个鲜活可爱的人的时候,时光想,他是应该要笑的。

因为褚嬴带给他最多的,本就是陪伴和欢乐。

这些都是很好的,没有什么可避之不及的。

 

挑拣着最重要的部分简明扼要地对俞亮解释完,时光的情绪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说过的,你等的人一直都不是我,九岁那年的两盘棋都不是我下的,你看不见他,所以错误地把我当成了你的追赶目标;你分不清我们,这是很正常的,而我却卑劣地想要夺走你全部的目光——我其实根本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

 

“你为什么还是会这样想?”俞亮一直在试图用自己的手心去暖时光冰凉的指节,只可惜不太成功,“我以为我把手表还给你的那天,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时光垂着眼睛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不敢告诉你;不过我现在不会这么想了。”

 

“是吗?”俞亮笑问他,“为什么?”

时光继续捏他的手指,不说话。

 

安静了一会儿,时光说:“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俞亮想了想说:“还记得吗?九岁那年,在棋馆的第二盘棋下完以后,其实你就已经把真相告诉我了——虽然那时候我一点都不相信,还觉得你是在羞辱我。”

 

“这么一想,你真的露了很多破绽给我,猜不到是因为我一开始根本不敢往那个方向去猜,”俞亮抿了抿唇,“可是一旦找对了方向,多多少少还是能猜点东西出来的。”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点天方夜谭,但褚嬴确实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么?”

“既然他是真实存在过,那我为什么要那么惊讶呢?”

 

时光用自己的手指勾住俞亮的手指。俞亮眉眼带笑的样子很好看,认真说话的样子也很好看。

 

“你说我分不清,你说我等的人不是你,我现在跟你解释大概也解释不清……或许正如你所说,我确实不能分辨那么清楚吧,因为事实就是这样,我的眼睛里只能看得到你。”

“但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那些事情一件一件、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说给我听。”

“我愿意去慢慢认识他。”

 

“我想谢谢他带你走上围棋这条路。”

“谢谢他让你能够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然后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照亮我小小孤独的一缕天光。

成为我生命中最难能可贵的偏爱。

 

 

00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

 

 

—END—

 

 

*四之十七是剧里他们小时候第一盘棋时光(其实是褚嬴)的第一手

*句子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出自《论语》

*“我见众生皆草木,唯你是青山”:这句话是网上无意看到的,感觉挺适合他们就用了,没追根溯源查到具体出处,有谁知道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下

 

另:不懂围棋,相关内容都是在瞎扯,勿考究

 

 

写在最后的碎碎念:

写完了我爽了

亮又何尝不是光的偏爱

总而言之双向就是最了不起的

 

一直觉得剧里洪河就是前面铺垫做了很多但是最后收线太仓促了没收好,私心还是想给他一个圆满的结局

还有俞亮到剧终都没能认识褚嬴真的很遗憾(褚嬴对小亮也好温柔啊,三人羁绊太妙了太妙了)

写文给自己圆梦

虽然回看怎么好像都是些腻腻歪歪的小情侣日常(bushi)

我一定是全世界入坑最晚的

 

ps:关于《围棋发阳论》到底有没有转送这个问题,个人感觉送与不送都有嗑点吧,这篇文选了没有转送是出于情节和人设需要(而且小光走了以后小亮对着那本书笑得实在太好看了,我被蛊了)

 

最后的最后:谢谢每一个看完这篇文的你


[番外有点出乎我意料的多了,有兴趣看的话可以往后翻合集(俞亮视角的一点点小补充and基本可以无障碍独立阅读的日常小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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